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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笔写父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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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日期:2025年08月26日

我的父亲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。年轻时,父亲是大山一样的汉子,肩宽背厚,站在地畔上,挺拔得能撑起一片天。那时的父亲,出言说一不二,做事雷厉风行。虽然出身农门,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政策放活之际,父亲曾走州过县,做过一些生意买卖。也曾梦想着跳出农门,闹一番世事,最远到过首都北京。

孰料,买卖折本,债台高筑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情形:每年腊月里,债主们总要上门讨债。父亲像有预感似的,早早便出门躲债。那些恓惶的日月,家里确实没什么可以变卖抵债的东西。只有一头老黄牛,却是家里的宝贝——耕地、拉车、驮水全靠它。因担心债主吆牛抵债,奶奶踮着小脚,悄悄地把牛牵到后山藏起来,再用柴草把牛圈和牛槽伪装做旧一番。母亲呢,面对进门就拍桌子的债主,脸上堆着笑,端茶递烟,好言好语地央告,转过身抹把泪,又生火和(huo)面。母亲双手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,声音轻得像棉花:“掌柜的出门了,俺一妇道人家,做不了主,劳您白跑一趟……”那一刻,母亲仿佛低矮到尘埃里。

之后,便是母亲与父亲无尽的争吵,母亲的埋怨,父亲的叹息,都深深地印刻在我心里——

“……自打过门儿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,起早贪黑,当牛做马,累死累活,我容易吗……好好安稳的日子不过,非要挣那快钱,咱祖宗十八代都没那命啊……这倒好,拉下这么多饥荒,啥时是个头,这日子怎么过……”窑洞里传来母亲摔碟掼碗的刺耳声响,还有父亲的一声声长长的叹息。

哪个女人不图个踏实安稳,哪个男人不曾有过梦想。而面对这一切,我们兄妹几个只能茫然地蜷缩在奶奶怀里,听着窑里的动静,攥住奶奶的衣角,连哭都不敢出声,无可奈何……

贫贱夫妻百事哀。1992年,计划生育超生罚款来了(即:计划外生育费)。家中妹妹排行老三,是标准的超生对象,禁止登记户口,属于典型的“黑人”(农村把超生无法登记户口的儿童称为“黑人”)。

那时候,村村落落,家家户户被超生罚款闹得沸沸扬扬。很多人家凑不齐高额罚款,只能悄悄离家,或躲藏逃避,或投亲靠友。而被罚的家庭又相互揭发,一时人心惶惶。妯娌之间,一夜反目成仇;邻里之间,今天睦邻友好,明天恶语相向……如此种种,比比皆是。在这场关于贫困、金钱与时代的拔河中,亲情与乡情显得庸俗、易碎、一文不值。

同时,谣言从四面不断传来。听说,有离家躲罚的家户被撬走了门窗、牵走了牛羊。缝纫机、自行车、组合柜、粮食、米面、嫁妆、锅碗等凡是值钱的物件都被卷走抵罚款。无奈,有的男人甘愿自首蹲监,有的女人服农药、跳脑畔、跳井、跳崖、上吊……现在看来,当时各地超生罚款征收标准确实存在较大弹性,且存在执法不规范、资金管理不透明等问题……

终于,乡镇府计生办的吉普车开进了我们村小学的大院,后面还跟着三四辆“时风”牌大型敞篷拖拉机,显然是备着转运牛羊或物资的。当村长带着干部们浩浩荡荡地来到我家院里时,父亲颤颤地从箱底摸出一盒好烟,逐一向干部们敬烟。一位年长一点的领导模样的干部低声对父亲说:我跟你父亲算是老交情,但这是公事,上边有政策,得公办。一位年轻的化着浓妆的女干部不耐烦地说:敲定的缴款日期早就过了,动手吧,后边还有好几户呢……

这场“超生风波”最终以两头山羊、一对榆林地毯、800元钞票和一张2100元的欠条暂且告一段落。当父亲双手颤抖而局促地把零零总总一沓800元钞票递向这位女干部时,一夜没怎么合眼的父亲故作坚强,可在他强颜欢笑的表情里藏着的是泪眼婆娑、黯淡无光的双眼。眼睁睁地看着圈里的两头羊、炕头的一对地毯被几个年轻人扛上拖拉机,父亲捏紧手心里的欠条,脸色像被秋霜打了一般。此刻,父亲像一个遇到冤枉事还要憋住泪水的娃娃,明明想哭还得装作若无其事,冷静地等待着把事情处理完。

时代弄人,计划生育曾作为一项长期坚持的基本国策,可又有谁知道,数十年后的今天,国家政策已转向鼓励生育……

从此以后,父亲彻底熄了“闹世事”的心,一门心思扑在土地上,向土地讨说法,向日月求生存,问天问地问苍生,一心只做个老实本分的农民。天还没亮,父亲的锄头就在地里翻出第一声脆响;星宿满天,他的影子还在土地里晃。父亲说“土地不哄人,你多下一滴汗,它就多结一颗粮食”。在那些艰难的日月里,父亲坚信:土地不会亏待每一个勤劳的人。

2000年起,村里的年轻人一批批往外走,留下大片土地撂荒。父亲看着心疼,跟母亲一起,把能种的地都揽了过来。天不明就赶着牛车出山,月亮上来才踏着露水回家,中午不休息,啃个冷馒头就顶一餐。过重的体力劳动负荷压弯了他的腰——那个曾挺拔如椽的汉子,像要把一辈子的重量都扛在肩上。农忙时节,一日三餐单靠稀饭、馒头、土豆、酸菜与挂面对付凑合。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,让父亲的老胃病越来越重,身体消瘦不堪……

都说天道酬勤,可父亲连续十几年、几十年在土地里刨挖,日子也只够温饱。我那时真的不懂,不懂像父亲这样的老农民对土地的感情,不懂父亲擦着汗看庄稼时,眼里的期盼藏着多少分量。后来才明白,对父亲这样的农民来说,土地不是谋生的工具,是命——春种秋收里藏着他对光景日月的全部热望。穷莫怪父,现在想来,一个普通农民家庭,靠种地、靠打工能够养活一家人,已经是父亲最大的能力了。

2012年开春,村里的窑洞越来越空,父亲像许多老一辈农民一样,被时代的浪潮推向了城市。于是,父亲带着母亲去了城郊的煤矿打零工,一干就是六年。再后来,父亲年纪大了,在城里找了份保安的活,穿着藏青色的制服,一站就是七年。而今,父亲年近古稀,腰更弯了,话更少了,却一直不肯休息、颐养天年。父亲总说“我还能动,歇着心慌”。

时光如水。如今,我们长大了,父亲却变老了、变矮了、变得沉默了、卑微了。这些年,父亲一个人租住在城郊一处不足30平的逼仄的南房里,夏天酷暑难耐,冬天潮湿阴冷,却始终不肯随我到福建来养老。也许是故土难离,舍不得老家那几孔窑洞、几亩土地,也许是怕花钱,也许是不愿打搅我们的小家生活……

这些年,因为工作,我与父亲难得一见。而在久违的团圆时光里,父亲总是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,唯唯诺诺的,口将言而嗫嚅,步将行而趑趄,像个怕犯错惹人嫌的小孩。一想起这些,我就忍不住鼻酸眼热,如果有一天,父母要看我们的眼色行事,那我们长大的意义又是什么。

去年回家,进门后,我发现父亲悄悄走进里屋,脱掉了旧布衫和保安服,换上了新衬衫和西裤,还把衣襟扎进裤腰,露出我前几年给他的一条不太新的皮带。当父亲双手抱着膀子往院里一站,腰板竟直了许多,老树皮似的脸上堆着笑容,跟邻居们拉话时,嘴里竟蹦出“低碳”、“人工智能”这些词。……这一刻,父亲声音洪亮、中气十足,很像年轻时那个想“闹世事”的汉子,全然没有半分老农民的局促。

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如此刻意捯饬自己,也许在父亲看来,我是坐办公室、吃公家饭的央企“干部”……父亲这样做,是为我而骄傲得意?还是怕在众人面前丢我的脸、扫我的兴?或者,他只是想让我知道,他没被日子磨垮,还跟得上这个时代。又或者,只是为这份久违的团圆而高兴罢了。

我一时语塞,不知说什么。其实,父亲大人大可不必如此。惭愧啊!为儿我出门多年,从黄土高坡到东海之滨,从山村窑洞到繁华都市,可我既不是什么“干部”,也不是什么“官儿”,我不过是一名小小的职员,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。这些年,我没活成父亲当年期盼的样子,没让您老在人前挺直腰杆,反倒让您为我操了不少心。

我起身走过去,轻轻扶住父亲的胳膊,我看到父亲青筋凸起、布满老年斑的双手——这双手,曾握过犁,搬过砖,挖过煤,也数过一张张皱巴巴的钞票与欠条。如今,这双手安静地垂着,不再急于抓住什么。我忽然觉得,像父亲这一代农民,从未真正追求过“挺值腰杆”的时刻,父亲的尊严,不在别人的眼光里,而在他踏实耕种的土地上,在他扛起生活重担时的沉默中,在他明知自己只是时代的一粒微尘,却依然用力生活过的每一天。

阳光洒在父亲脸上,父亲笑了笑,一句话也没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