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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木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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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日期:2019年11月05日




在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,我深受武侠剧里英雄人物的熏陶,时常幻想着做一名侠客。我乐于趁家人不在的时候将自己“武装”成一名侠客模样:一顶芦苇草帽是必不可少的,床单覆在肩上就成了披风,有需要的话还要从柜子里翻出水靴。

一个人玩久了自然无趣,将同伴们纠集到一起就不同了。阿波扮成白眉大侠,阿东演作少林武僧,洋仔化为射雕英雄……孩子们从猪圈爬上垣墙,又从垣墙上跳到麦秸垛,反复地上演着各种热闹的打斗。最能使这种快乐升华的,是每个人手里的“兵器”。在我们的眼里,竹竿成了如意金箍棒,树杈被当作机关枪,废旧的自行车轮胎挂在脖子上就变成了乾坤圈。我也扮演过很多形象,最热衷于“飞天道长”,这个角色源于我丰富的想象力。在我的设计中,“飞天道长”当有盖世神功和绝世宝剑。神功不难演绎,宝剑却无法获得,而且找来替代的道具也只能是些竹竿、木片之类的东西,样貌都粗糙的很。

有一次,电视里正在播放鬼怪之类的影视剧,剧中主人翁能够把三头六臂的魔鬼轻易斩杀,而他手中握着的,正是一把桃木剑!大家都激动地凑在屏幕前,眼睛里放射出羡慕的光芒。桃木能够辟邪,我向来是知道的。之前我家院子里长着一棵桃树,不时地有邻居前来向母亲求借一些枝叶。追问缘由,得知新生的婴儿即将出远门,在车子的后面插上向阳生长的桃树枝条,能够祛除“脏物”的侵扰。我不知“脏物”为何,继续追问仍不得解,但桃木的特殊功用我总算知道了。

鬼害怕的东西,必定是祥物。既然桃木尚且可以辟邪,那么桃木刀剑的功效岂不加倍地提升?我的心里从此种下了一颗种子。当被电视里的恐怖影像吓得夜不能寐时,当独自一人走过漆黑阴冷的巷口时,我总是渴望有一把桃木剑伴随左右。这颗种子逐渐生根发芽,几乎就要从我幼小的心脏里迸发出来了!




在村子南头,有一条挖掘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排灌渠,村里人称之为“大河”,是周围的村子赖以灌溉的水源。渠里的水清澈见底,碧绿的水草左右摇摆,鱼虾穿行其间,清晰可见。渠的南北耸起两道拦水坝,粗壮的杨柳在北岸夹道而生,南岸则被低矮的山楂树占领了。除了山楂收获的季节,南岸我们是不常去的。那里有个古怪的老头,名曰“垃圾”(我至今不知道他为何获得如此芳名)。他把房子搭建在茂密山楂林间,他不但体型殊于常人,行踪也怪异不定,常常听到他在河的对岸引吭高歌,有时候也能见到他在不相宜的时节蹲在河水里洗澡。这正是让人心生畏惧的地方。

初夏的一个周末,小伙伴们又踩着自行车,相约来到大河里摸鱼。几个孩子毫无顾忌地扯掉裤子下了水,一边“噗通,噗通”地打着水花,一边在水底的泥土里寻觅鱼虾的踪迹。我天然地对水里高低不平的地形和丛生的水草缺乏安全感,从来不敢效仿他们的行动。起初总有人不断地催促下水,我都无动于衷,别人也作罢,但“胆小鬼”的名声就此落下了。

“康哥!这边有桃树!”当我在清凉的绿荫里徜徉之时,一个声音从对岸传来。

“什么?桃树!”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惊雷。仔细望去,阿波正站在对岸的斜坡上,他身体的一部分被翠绿遮掩,黝黑的臀部在河水波光的映衬下格外乍眼。

“有多粗?”我尽量压低声音,但仍然响彻整个水面。

“粗着哩!”阿波边用双手比量桃树的直径边回答。从他演示的模样,那棵桃树有碗口粗!

“‘垃圾’在不?”我继续追问道。

“不在,来的路上我看见他往村里去了。”

阿波回答“不在”的时候,我的裤腿已经卷到膝盖上了。我并不确定他到底知不知道“垃圾”的行踪,却下意识地选择了无条件信任。第一次把脚伸进水里,我用频繁的碎步探听着脚下的情况。令人宽慰的是,水底下的泥沙和水草远没有想象的那样幽深、恐惧。我像一名获得奖励的士兵,脚下越走越坚定,怀揣着前所未有的信念向对岸进发。

我上了岸,顾不得已经浸透的裤脚,径直朝阿波手指的方向跑去。其他几个也都上岸了,他们未必如我般对桃树感兴趣,但此时的好奇心就是引燃的火药,无论如何都无法扑灭了。

我们没有做充足的准备,哪里有砍树的刀具。胆大的阿东,最先想到去“垃圾”的屋子里“借”。阿东溜进了房子,半天没有出来,我们开始有些担心了。我的心跳持续加快,设想着阿东遭受各种伤害的情形,以及搭救他的方法。事情并没有那么糟。又过了一会,阿东从门缝里探出脑袋,脸上挂着一个神秘的微笑。他不紧不慢地关上门,在他的手里,果真携着一把菜刀。我的心终于放下了。

“咔!咔!咔!”砍树的声音闷沉而有力,在午后寂静的林间,每一声都像魔鬼的倒计时,震颤在我的心坎上。

我们轮番发力,终于砍掉了一枝。我用尖锐的石头削去枝叶,不一会手里就拿着一根笔直的桃木棒了。其他人似乎被我手里的家伙刺激到了,也纷纷挑选了桃树枝,“看来这棵桃树要被大卸八块了,”我想。

“谁砍的树?!”阿东才对中意的树枝下了两刀,一个陌生而粗犷的声音从坝子另一侧传来。我伸出头去,望见十几米远处有一个黑衣老头,他的脊部背着罗锅,头上覆一顶开边的草席帽,裤腰带差不多捆到了胸部。我发誓这是平生第一次看清他的体貌,但百分百确定是“垃圾”来了!我惊讶他瘦弱的身躯竟能发出撼天动地之力,让坝子、河面以及活在其中的每一个生灵都心惊胆战!

我们像哄散的麻雀,各自四处逃窜。我对附近的地形并不熟悉,胡乱逃跑又怕迷失在林野之间,慌忙跨进水里,决心原路返回。“垃圾”咆哮的声音越来越响,我不顾一切地蹬踏水底的泥土,仿佛感觉到他的菜刀就悬在背后。北岸的杨树一步步朝我移过来,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岸边的自行车、渔具和鞋袜都能够看清楚了。我赶忙回过头去,在视线范围内并没有发现“垃圾”的踪影,他的咆哮声也消匿得无影无踪,倒是同伴们也都在水里翻着水花呢。

我不愿在浑浊的水中多呆一秒,便薅住杂草爬上岸来,横卧在岸边喘着粗气。稍微安定片刻,才发觉那根新获的桃木棒仍然别在腰间,心里更加宽慰了。




我和哥哥正在看电视,父亲扛着镢头从南坡回来,他疲惫的脸上挂着令人不解的严肃。他迅速地关掉了电视,然后指着我们说:“给我听着,暑假里一定不要再去大河洗澡!”

我的心咯噔一下,脊背感觉到一阵隐痛。

哥哥用很无辜的语气回应:“怎么了,我们今年从没去过,”他的话里更带些理直气壮。我感谢他说的是“我们”而不是“我”,在父亲的眼里,哥哥的话永远比我的更靠谱。

“大河里连续几天发现有小孩洗澡,村委会今天广播好几次了。”父亲的眼睛瞪得剔圆,用一种近乎惊异的表情继续说,“大河里前些年挖沙子,水底到处打的都是沙眼,人如果不慎落入,别说逃出来了,就是尸体也找不着!”

对于大河里有沙眼的事,我不抱任何兴趣,父亲曾在多种场合做过宣讲。“连续几天发现”,说明不只我们去过大河。即便到村委会告状的人就是“垃圾”,他报告的也不止我们一伙,查证的事恐怕也无从谈起。我庆幸秘密总算没有泄露,刚才几乎大难临头的屁股,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。但无论如何我将在很长的时间里与大河绝缘了。

与此同时,“垃圾”的影子在我丰富的想象力的滋养下,逐渐长成一具凶恶的猛兽,时不时来到我的睡梦中狂舞。我把桃木棒掖在床头草席的下面,本以为能够高枕无忧,但骇人的梦魇始终无法摆脱。想要凭借一根粗糙的棍子来驱赶魔鬼,听起来是多么不靠谱。

我开动心机,盘算着怎样制成一把桃木剑。锯子、斧头是必要的,还要有雕刻用的捏刀,抛光还要用到刨子。锯子和斧头不难获得,而专业的捏刀和刨子恐怕无论如何都无法得到。邻居的叔伯们没有一名做木匠,父亲倒是有一两个在城里做木工的朋友,但以这种理由让他拉下脸来求借,简直不可思议。我只好做其他打算,一时间也一筹莫展。

再顽固的困难也抵挡不过时间的消磨,事情终于有了进展。我正在闷热的床榻上熟睡,尖锐的电刨机声直接蹿进了耳朵。“隔壁勇哥家正在建新房,定是到了打造门窗的节点,”来不及多想,我赶紧从枕下拽出几近发霉的桃木棒,奔隔壁去了。

我这样果敢,还因为勇哥憨厚的为人。他平日深居简出、待人平和,即便对我这样一个“狗不理”的少年,也能做到敬爱有加。根据我的请求,勇哥叫木匠把桃木棒剖成薄片,又用电刨机给薄片抛了光,这就离制成桃木剑更进一步了。我按照自己的构想,用铅笔在薄木片上画下剑形的轮廓,再用刀子一点点雕去多余的部分。这足足耗费了我五六天的的功夫,中间还因急于求成划破了食指。但不管怎样,一把形貌尚可的桃木剑已经握在手上了!

白天,我把桃木剑挎在腰间,感觉有如神功附体,成了真正的侠客。晚上,我仍然把它安放在枕下。起初,“垃圾”的影子仍旧时常到梦境中造访,都被我手持桃木剑劈得七零八落,后来就再也不见踪迹了。

照理说,我的人生应该从此走向圆满而有趣,但物极必反的规则连一个小孩子也不放过。我常常把桃木剑示于同伴,又摆出各种骄傲的形态。他们自然投来羡慕的眼光,三番地想借去玩耍,我又不肯。伙伴们没有找到能够与桃木剑相较的东西,逐渐变得淡漠,只剩我还像猴子般在前面耍来耍去,。

不久,他们重获精神寄托,快乐地用弹弓发射着石子,有几次还真打下来鸟哩!我开始有些嫉妒,最终演变成嫉恨。丢掉心了里优势,我像一具脱离了肉体的游魂,周围侵浸着无边的孤独和落寞。

我当然不会选择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终老。一把弹弓把我重新带回世界。我站在同伴中间,奋力地拉着皮筋,石子便“飕飕”地从耳边飞向树梢。我没有打下哪怕一只麻雀的幸运,但能够说同样的话,走同样的路,笑同样的笑,甚好。

至于那把桃木剑,最初仍然藏在枕下,它的样貌一点点沉降到我脑海的深处,变得愈来愈不清晰了。后来母亲掀晒床铺的时候把它翻了出来,我又新鲜了半晌,之后就再也不记得放到哪里去了。

它定还存在于世间的某个角落。